一陣暈眩之後,灰霧漸退,這才看清站在我面前的竟是一身彩錦深衣的蘭姬。她怒目圓瞪地看著我,臉色漲紅,殷紅的嘴唇和那隻打得我發懵的右手微微地打著顫。
我心裡咯噔一下,一股寒氣瞬間爬上了脊骨。
她怎麼會在這裡?!
轟鳴的耳朵,火辣辣的臉頰,狂跳不止的心,待我反應過來想逃時,蘭姬已經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:「正想著你,你居然就送上門來了!」
「你放開我——」我起腳踢向蘭姬的側腰,她腰身一轉避開我的攻擊,手上的勁道陡然加重。
「你的命還真是長,秦太子弄不死你,天樞的人也弄不死你。現在,你居然還攀上了趙氏!」她滿嘴酒氣,舌頭打結,血紅的眼睛裡有滔天的怒氣。
「呃——」我順著她的力道拚命地往後仰,終於在自己快要窒息前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。
我握緊匕首狠狠地往前一刺,蘭姬鬆開手,大退一步避開了我的攻擊。
「就憑你也敢和我動手?」她看著我嗤笑一聲,抬手拔下了頭上一尺多長的發笄。
那發笄露在外面的一段嵌了綠松石,藏在頭髮裡面的卻儼然是一截尖銳的刀錐。
我往後退了一步,她欺身撲了上來,森冷的刀錐直刺我的咽喉。我用天水匕一硌,擋開了她手上的攻擊,卻沒能躲開她腳下的偷襲。蘭姬瞬間將我撂倒在地,起腳重重地踢了幾下,直踢得我喉中腥氣翻湧,方才作罷。
她蹲下身子用刀錐緊頂著我的胸口,我以為她會一下刺死我,但她沒有下手,反而緩下臉色端詳起我的臉來:「你就是用這張臉迷惑了他?讓他非但沒有殺你,還處處護著你?」
「他是誰?」
「你知道我說的是誰!」
「智瑤?」
「智瑤?」蘭姬眉峰一揚,嘴角漾出一個極艷麗的笑容,「你知道你這一路壞了我多少好事嗎?我原打算割了你的頭解氣,可我現在改主意了。秦女,我們不妨來比比吧,看最後我們誰會贏?」
「比什麼?」我直視著她的眼睛。
「比我們在晉國這場局裡,誰能活到最後!」蘭姬收了抵在我胸前的刀錐,挺身站了起來,縴手挽發,風情萬種地將發笄插進了如雲的黑髮里,「你什麼都沒看清就跳進了晉國這場亂局。等著吧,將來自有你難看的死法!」
「戴獸面的人不是智瑤?」
「主人是誰一點都不重要,主人背後的是誰,那才重要。」蘭姬瞟了我一眼,掩唇嬌笑道,「看吧,我即便告訴你再多,你也還是個蠢女人。他要是為你這麼蠢的女人前功盡棄,那真真是可憐!」蘭姬拍了拍自己的衣角,輕笑著轉身朝馬車走去。
「我會讓你先死——」我沖著她離去的身影大喝一聲。
「把你的匕首收好吧,興許它還能讓你死得好看些!」蘭姬飛身跳上馬車,踢踏的馬蹄聲混著女子鬼魅的笑聲漸漸遠去,消失在黑暗的盡頭。
等我回到趙府時,天已蒙蒙亮,吹了一夜的冷風,又受了蘭姬的一頓毒打,我此刻頭腦發脹,來不及和憂心忡忡的四兒說上一句話就撲倒在床鋪上沉沉睡去。
這一覺,醒了又睡,睡了又醒,無論醒著還是睡著,蘭姬的話都在我腦子裡不斷地迴響。晉國的這場局,是說趙氏和智氏的爭鬥嗎?獸面男子背後的人,又會是誰?我在團團迷霧中沉沉浮浮,等再次醒來時,已是次日的黃昏,微微睜開眼睛,發現床鋪旁坐著一個人。太陽的餘暉透過窗口的白紗映照在他臉上,迷濛的光線讓他眉梢的紅雲如一簇火焰徐徐燃燒。他閉著眼睛,神情肅穆,高聳的鼻樑下,一道暗金色的陰影讓他的五官愈加深刻。
為什麼會有人說他丑呢?是因為他眉梢紅色的胎記,還是他眉眼之間明顯的外族痕迹?我的母親留給了我一個成謎的身世,他的母親卻在他身上烙上了一個深深的抹不去的卑賤印記。
無恤感覺到我的目光,睜開了眼睛:「你醒了,可是哪裡不舒服?四兒說你昨天早上回來一直睡到現在。」
「我沒事,只是這幾天有些累,睡一覺就好。」我忍住身上的痛,笑著坐起身來。
「你前夜去見了太史?」無恤問。
「嗯,你去過了也不告訴我一聲,害我大冷天白跑了一趟。」
「那你一定已經知道,五日後的祭禮,卿父決定要帶我去觀禮。」無恤說話時臉上竟有濃濃的悲色。
「你這是怎麼了?這事我知道,我原以為你會高興。」
「我也以為自己會高興,但太史同卿父說的是:『帶上你最不可能成為世子的兒子,他的身份越卑賤,智氏就越不會在他身上動手腳。』阿拾,這話是我同太史說的,可我多希望,卿父選的人不是我,這府里還有其他幾個侍妾生的兒子,他為什麼不選他們?」
「紅雲兒……」
「你想說的我都知道,這院子外的人,就連荀姬都以為世子快死了。卿父留在新絳的幾個兒子,這幾天全都在密會大夫、家臣。智氏、韓氏、魏氏的人也都在眼巴巴地盯著,他們都在看,卿父會帶誰赴禮,誰才是下一任趙氏世子。卿父無論是帶了大哥、四哥、還是六弟,他們都有可能因此心生企圖,繼而垂涎世子之位。只有我不會,因為一個外族女奴的兒子就算頂了天,也做不了趙世子!」
「不,你錯了。」我把手輕輕地覆在無恤手上,「我想說的是,因為卿相知道你們兄弟情深,知道你不會為了世子之位加害伯魯,所以才選了你。紅雲兒,這是一個機會,一個堂堂正正站在晉國四卿面前的機會。齊大夫晏嬰矮小,秦大夫百里奚原是逃奴,此二人才華卓絕,世人只贊其賢明,又有誰鄙夷他們的相貌出身?這次祭禮,你且去,叫他們都知道晉國的驕驕男兒里,還有你趙氏無恤!」
我一口氣說完,無恤只怔怔地看著我,如大海般深邃的眼睛有一浪浪的波濤。半晌,他突然挺身站了起來,一言不發地朝門外走去。
「你要去哪?」我問。
「去做我該做的事。阿拾,以後不管發生什麼,我再不會放你走!」他扔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,大踏步走了出去。
「紅雲兒,你不像你的母親,你更像卿父……」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喃喃自語。
無恤自那日走後就消失了,我瞞著四兒給自己上了葯,所幸肋骨沒被踢斷,皮肉傷雖痛但也總有好的時候。此後又過了兩日,伯魯身上的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,但他聽說趙鞅要帶無恤去參加祭禮,就樂得躲在房裡裝病。四兒和無邪都已經跟伯魯混得很熟,雪猴這幾日被伯魯和公子啼喂著吃了很多東西,整日里躺在地上曬它那圓滾滾的肚皮。
「再喝兩次,湯藥就可以停了,不過外敷的葯泥還不能停,等長了新肉才算真正好了。」我接過四兒熬好的湯藥遞給伯魯,「今天我去見過卿相了,他讓你好好養著,你大哥的事他自會處理。」
「前天晚上雇刺客殺你的人,真的是大哥?」伯魯接了葯,皺眉痛心道。
「他昨日在院外見到我,跟見了鬼一樣,嚇得臉都白了。我只稍微試探了幾句,他就藏不住了。」
「那你怎麼還敢往院子外走呢!萬一他又生了歹心怎麼辦?」四兒見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很是懊惱,她重重地拉了一把我的袖子,責備道,「你就是仗著自己命大,哪是險坑你往哪跳,上次是為了救百里府的貴女,這次又攤上趙家的……」四兒說到這兒,才想起伯魯還在旁邊,只能硬生生把話咽了下去。
「攤上趙家的麻煩世子。」無邪接過四兒的話,對伯魯道,「你這人啊,養養魚,種種花還不錯,這世子的位置,誰要誰坐去!不然哪一天又惹火上身,還害了阿拾。阿拾,你說對吧?」
「你別罵他,他說的對。」我還沒來得及張口,伯魯就出聲制止了我,「這兩日我想了很多,現在總算想明白了。等智氏的祭禮完了,我會親自同卿父說,讓他另擇賢人。趙家需要一個能保護族人的宗主,而我不想做趙氏的罪人。」
「世子……」我望著伯魯一臉釋然的表情,突然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。
「別皺著眉頭了。我現在也好得差不多了,到後院看看我養的魚吧!關在籠子里的,都聽你的話放掉了,我可就剩這一池子的魚了。」伯魯笑了笑,示意四兒把他扶了起來。
公子啼正巧牽雪猴的手跨進房門,一聽說要去看魚,也笑嘻嘻地湊了上來。
「好,那我們就看魚去吧!」我點了點頭站了起來。
這時,司怪四衛中的辰二突然出現在門外,垂首道:「巫士要查的事,鄙已經查清了。」
「智府的女眷可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?」